两片灰蒙蒙的镜片遮着一张瘦骨嶙峋的脸,那脸须眉皆白、皱纹密布,升腾着家门不幸的悲哀和耻为人父的痛楚,一会儿又幻化出一张老妇饱经风霜的脸,额上一道道的皱纹里堆叠着忧伤悲哀的神色,昏黄暗淡的眼里交织着恨铁不成钢、恨女不成凤的泪光。
任燕悔罪不已地蒙上眼,泪水顿时湿透了手掌,恨不得地上有个窟窿钻进去。
她一步步地退转身,一步踉跄一步飘摇地又跑。
跑到一个花迷柳乱、红楼朱箔的街巷,无言的泪水噗噜噜地往下流啊!
“何必要想不开,好合好散嘛!
你一个吃皇粮的好女孩儿,秀外慧中。
三只脚的蛤蟆不好找,两条腿的男人不多的是。
为啥要嫁给个半截子入土的糟老头子,还不是瞧着人家有钱,为人民币服务。
我跟你一样,也是瞧着钱顺眼。
这才跟你虚与委蛇的周旋了这么长时间。
咱俩是南瓜花炒鸡蛋,一色爱钱不爱脸的货,谁也没挑谁的不是。
现在既然被他发现了,要你拿尿片子遮脸,拿脑袋往刀刃上碰。
我又有什么办法,还不是河豚浮在水面上、气鼓鼓地干瞪眼。
我还泥菩萨过河、自身难保呢,会摸一把虱子放在头上抓,把别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屋里来哭吗。
算了,我不嫌你脸丑,你也莫嫌我嘴臭,何必要死缠着我。
想办法把胎儿弄掉,世上有那座坟里的骨头是被人羞辱而死的,脸一红就过去了的事情,说不定他会原谅你的。
他都七老八十的人了,上哪儿找你这么年轻、漂亮、有文凭的小媳妇儿!
再说你跟我结婚,我老婆儿子怎么办,你要是真的连工作也没有,我拿什么钱来养活你!
你这么个水姓杨花的姓子,天知道你那胎儿是不是我的!”
蓦地里身后传来一阵狞笑,桔红色的光照里走出个面有得色的人来,像个初谙风情的丈夫理所当然地吻吻任燕的嘴唇,胖脸由于飞黄腾达而泛着不知羞耻的光辉。
任燕浑身一颤,心头直若万蛇咬噬,双眼欲喷出火来,恨不得一巴掌将其打死,“你滚吧,滚得开开的,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!”
以后任燕就抱着悲辛、拖着憔悴漫山遍野地乱走,恍若世界之大无她立锥之地,人世熙熙攘攘没她安身立命的地方。
她走过暝光隐约的山道,风憋着阴郁在林间窸窣,又一路撒着闷气去逐那峰恋上的暗黑;她走过枝叶葳蕤的山林,小树惘然若失地摆舞着柔软的腰枝在薄雾中愁立,鸟儿扯着嗓子说行不得也哥哥……
以后任燕走到一处山堆苍翠、水锁清明的地方,这仿佛是她抱憾终生、毕生梦萦的所在。
“站里新来了个女大学生,那脸蛋儿就像腊月里的梅花、白里透红,那身材儿就像巴山上的蔷薇、苗条柔美,谁有本事能把她抢到手,哪可是我们全站上百号年轻人共有的福分呀!”
“听说她不光人长得好,嗓子也好,舞跳得更是如铁路文工团里的演员级的,你没瞧见她说话就跟画眉鸟叫似的,走路一步三摇,屁股扭得浑身上上下下都是旋律!”
“这还不算罗,她有知识、有文化、有理想,哪天接站,光书就有好几大箱,书记说她是新时期青年知识分子的楷模,站长说她是扎根山区爱岗敬业的金丝雀。
瞧着她那丰韵十足的文化人派头、看着她那风度翩翩的城里人装束,我们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——处处美丽样样新鲜呀!”
艳粉娇红的岁月,她在这里春来西山踏青,山川绿满深处,多的是花下追欢弄影、娇痴不怕人猜。
秋来南溪泛舟,水风凉处好读书,引领顾盼,多的是欲系青春、殷勤问我归何处。
任燕抹一把泪水,心里交织着悲观与绝望的情味,再也不满世界地乱走了,恍若一点芳魂终于找到了安息的居处,满腔太多的生之意趣悄然退逝。
她最后望一眼脚下这给过她幸福、给过她快乐、又给过她悲凉的扰攘世界,嘴角挂着一个凄迷的微笑,就朝着她栖止的老树横枝,毅然决然地将颈吊了上去……
“你醒啦,不认识我啦!
我可认识你,野蔷薇——小站新来的女大学生!”
杜若走进房间,一夜的颠波劳累还在他脸上残留着几许难耐的倦意。
床上任燕惊奇地抬起头,转动着两颗木讷失神的眼珠,心神不定地斜睨了杜若一眼,连忙伸手拽下露在被外的衣袖。
“几年不见,你模样儿可一点没变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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